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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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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人

從溫哥華起飛,直至抵達南市,中間要轉一次機,轉機時間長短依據票價而定。票價貴,轉機時間自然短,若是想要便宜機票,那就要額外耗上生命中的好幾個小時。

珠玉還記得十五歲那年,她第一次乘飛機,即將飛往加拿大去念書。城鄉結合部的小鎮女孩,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滬城,再遠就沒有了。既緊張又興奮,害怕倒不是很多。

爸爸的生意在那幾年內,做得紅火到超出所有人的預計,富有到能把家裏的小丫頭送到國外去念書,而且她爸爸早做好了打算,女兒要在那裏上高中、念大學,只要她願意讀,還能繼續往上走,他有的是錢。

那時候她坐的就是行程短又快的貴價機票,甚至是頭等艙,坐頭等艙是什麽滋味她早忘了,只記得上了飛機一直在睡覺,中途起來吃了兩頓味道蠻好的飯菜,下了飛機,新生活奔流而來,一切都快得目不暇接。

而如今,十年的光景已經在她身後落下,她早從胖乎乎、滿臉青春痘的小姑娘,變成了一個二十五歲的成年女人。

十年後的這一趟歸程,整整花了她二十六個小時。漫長的轉機時間裏,累了在長椅上睡覺,去公共洗手間草草洗臉刷牙。落了地,不得不把一頭長發盤成丸子頭——實在沒地方洗頭,頭發油得她都覺得礙眼了。

皮夾克配破洞牛仔褲,把臉蛋洗幹凈了,又抹了點防幹燥的乳液。她在出閘機前在洗手間仔細收拾了一下自己,力圖看起來沒有一絲落魄的滋味。

十年的光景,足夠盛珠玉的父親盛文斌安然享用起一份厚實的家業,再一步步把這家業散個精光,誰都沒意料到是這個結局——“眼看他起朱樓,眼看他宴賓客,眼看他樓塌。”

樓塌了,並不耽誤珠玉什麽事,她如爸爸預料那樣,一路念書,順順利利,直至把碩士念完,又到航空公司的管理部門找了一份穩妥的工作。在溫哥華,盛文斌早就為女兒全額置辦下一套房產,汽車也配齊了。他塌他的,可他絕不會耽誤女兒的人生。

這就是中國式父母的做派,給得實在多,多到外國人都嘖嘖稱奇的地步。而珠玉的父母,關系很久以前就不好了,真正樓塌前夕,她媽媽拿走賬上一大筆錢,也飛到了溫哥華,和珠玉生活在一起,她是不管丈夫死活的。

珠玉不知道如何評價父母之間的事。只是她的回國之路遭到媽媽異常激烈的反對,她大罵珠玉辭職回國是不知輕重、糊裏糊塗、自毀前途,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東西,回加拿大後哪能再找到航空公司這麽好的工作?

“啊,還好沒人來。”她拖著行李慢悠悠晃進了地鐵,大約花上兩個半小時,能到麓鎮,那裏就是她的家鄉。

爸爸的樓塌了,她回去也不頂用,媽媽說得也沒錯。可她是爸爸的女兒,他給她花了那麽多錢,這時候如果不回家,在加拿大安然無憂地過一輩子,她會覺得自己對不起爸爸。爸爸在她身上的付出,她這輩子恐怕也還不了全部,可至少要盡一點心,能還多少便還多少。

南市的地鐵幾乎覆蓋了所有區域,唯獨覆蓋不到真正的鄉下,珠玉轉了兩次站後走上地面,可還沒完。她到爸爸短信裏提到的汽車行,從老板手裏拿過車鑰匙,開上一輛破爛的二手車,往山裏去了。

盛文斌從前承租了一座山,當年他懷著雄心壯志,要大展宏圖,想在山裏造度假山莊、造游樂場,顯然最後什麽也沒造成。最後的最後,他就剩下這麽一座山,如果能把這座山轉租出去,再弄一大筆錢回來,債務就不成問題了。

這微薄的希望讓盛文斌始終保有一絲重振舊山河的信心,而珠玉很少對此發表意見,她既不悲觀也不樂觀。只是這座沒有開發好的荒山,誰會花一大筆錢往裏投呢?

開上二手車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,她對路況不太熟悉,跟著導航開,大約再開一個小時才能到山裏。

小車雖然整體老舊,方向盤的皮革損毀得看不出原樣,但操控起來很順暢,略重的方向盤竟讓珠玉有一種穩妥的感覺。她在校隊打了四五年的曲棍球,實際的力氣比外表看上去的要大得多。

夏天已經過去,初秋的夜風帶著涼意撲進車內,車載音響裏盡放著一些八十年代的老歌,“郎呀哥呀,你何時回來,妹妹的深情不變,愛情不改,永遠等你歸來。”珠玉許久不用中文,並不覺得這直白熱辣的歌詞俗氣,仔細聽著,倒是覺著這愛情牢固得很,頗為動人呢。現實裏哪有這種事呢,不過是大難臨頭各自飛。

這段漫長的歸途幾乎一眼能看到頭,大抵是徒勞無益的,沒有人在等待她的歸來。爸爸不必多說,已是焦頭爛額。爺爺奶奶愛她,也就更不希望她回來一起受罪。家裏親戚倒有一大幫,可他們家情況覆雜得很,沾了利益關系的親戚,喊來做事反倒更受掣肘,別說一起賺錢了,貪汙受賄之類的事簡直沒完沒了,最後錢是吐不出來的,盛文斌也不能當真的鬧上法庭,全都不了了之,親戚間的情份也壞透了。

麓鎮雖是鄉下,公路修得十分齊整,珠玉不緊不慢地行駛在深夜中,等紅燈時,手指輕輕敲擊方向盤的邊緣。夜間獨自駕駛汽車對她而言是一種小小的樂趣,盡管這並非是派對結束後的輕快兜風,而是向山林深處行進。

這輕快沒有持續很久,一把眩目的白光倏地刺進了車內,她被晃得一驚,車內四周頓時亮如白晝,後視鏡雪白一片,她飛快地掃一眼,只一眼,眼睛就被刺得發酸脹痛。

沒想到她不是獨行旅人,深夜的鄉下公路上又駛來一輛車,就在珠玉的正後方,而且還開了遠光燈。這段公路有路燈,雖然不如城市內的路燈那樣明亮,略顯昏黃黯淡,但照亮前路是夠用的。

她連著拍了好幾下喇叭,想讓後面的車把燈關了。這破車又不是隱身的戰鬥機,她不信後方的車看不見。

但這輛老舊的二手車,喇叭竟然是壞的,拍了半天拍不響!

後視鏡的光刺得她眼睛疼,按喇叭也摸不到竅門,在她單手摸索喇叭的位置時,後方的車輛忽然加速了,十分游刃有餘地駛到她的左側車道。珠玉放棄和車喇叭搏鬥,她快速拉下車窗,註意著左側那輛車。這人是哪門子的公路惡徒?

珠玉盤起來的發髻有些松了,漏出來的碎發被風吹得亂飛,繃著一張煞白的臉,等著對方把車窗也搖下來,她今天無論如何要跟人嗆兩句。

這個陌生人不接她的招,非但一聲不吭,車窗更是紋絲不動。那輛車的車窗上貼了黑膜,從外面完全看不到裏面的情形。但珠玉有一種感覺,車裏的人看到她了,而且是正在看她。

兩輛車並行了一小段路後,左面的車忽然提速,沒幾秒就超過了珠玉,一騎絕塵地消失在她的視野裏。

並且,在超車完畢後,那輛車的遠光燈就迅速地關上了。這再明顯不過了,他覺得前車開得太慢,開大燈是想催前車開快點,前車不提速,那麽他就只好超車了。

車喇叭看來是真的壞了,珠玉有些疲乏地放棄了拍打,老車盡力了,不該拿它撒氣,實在壞了也沒什麽辦法可想。

她不懂車,看車標,那車應該是大眾的帕薩特,尾號397。

之前閑適的心情宛如家庭露天泳池裏的水,池底的塞子被拔出,水流咕咚咕咚流進了下水管道,她套著泳圈,從漂浮的狀態慢慢落到了池底,濕答答地站在泳池中央。

珠玉盯著空無一車的前方,輕聲說道:“Bitch, don’t kill my vibe.” 地平線的盡頭,山的輪廓隱隱浮現出來了。

路燈外的黑夜依舊是化不開的濃稠墨汁,距離天亮還有好一會兒,車內的礦泉水喝光了,上一頓還是在飛機上吃的。好在導航顯示前方兩公裏處有一家便利店,她決定暫且去那裏停留一會兒。

深夜的加油站十分空蕩,僅有一輛車停在那裏,珠玉的老舊二手車是第二位來客。她站在那輛帕薩特旁看了一下,確定主人不在車裏。

車門上了鎖,再擡頭隨意瞧瞧,加油站內的監控明晃晃地架在上方。

坐了一天的飛機,又開了一路的車,照理說她應該非常困倦才對,但此刻,她的身體裏忽然產生了一種跳動的力量,讓她走路的速度、跨步的節奏,如一陣風似的迅捷。

那個公路惡徒一定在便利店內裏。朋友,讓我試試看,怎樣做才能把你的心情也搞差。

店內明亮的光線撲面而來,盡管此時是深夜,店裏沒什麽顧客,照明卻依舊打得很足,珠玉瞇著眼睛,等了一刻才適應過來。

“先生不好意思,貨架上的速溶咖啡已經白天賣光了。”中年女營業員對著一個男人正在解釋,“我知道您現在非常需要,開夜車的司機都少不了......平時我們不會缺這個的,今天是例外。好吧,待會兒我們去倉庫再找找,不行您就在這多休息會兒,實在沒有我們也沒辦法.......”

阿姨的前半部分是普通話,著急起來,後半部分就開始說鄉音了。珠玉對這鄉音十分熟悉,她從小就是用這種語調和家人朋友說話的,只有去上學才說普通話。

那個男人背對著珠玉,高個子,寬肩膀。身穿灰色羊毛絨面外套,外套下方露出疊穿的襯衫下擺。

只看個背影,珠玉就很確定,這是個時髦的城裏人,穿戴處處流露現代社會的痕跡。是的,她給自己家鄉、麓鎮的定義就是鄉下,而她本質是個鄉下人。盡管十五歲就去溫哥華生活,那裏無論如何也不算鄉下。但等她回來,過去的觀念和身份又重新套回她的身上。

麓鎮,地理上和法律上隸屬於南市,南市合乎“大城市”的所有定義,是省會、是“城裏”。但南市的繁華榮光並不能照耀在小小的麓鎮身上,麓鎮只是南市地圖上的犄角旮旯。在城裏人看來,這裏是落後的農村小地方,旅游業做得也無聲無息,一輩子大概都不會到這裏來一次。

事實也的確如此。

踱到貨架後面,她在速溶咖啡那一格慢吞吞翻找起來,既為手裏找點事做,又隱隱想等那個人走過來,再看到她,那就好得不得了了。

只可惜他繞到了別的貨架旁,停留在水果那一區。

她隨手撥弄著籃子裏的小零食,沒幾下,薯片袋下就露出紅色紙盒的一角,她一頓,把那個紅色紙盒翻出來,原來最後一盒咖啡掉到了籃子裏。

貨架上滿滿當當放著些過度包裝的禮盒水果,好像期望哪個過客途經便利店的時候,會買上一籃子走親訪友。最上方的真空包裝鹽水鴨、桂花鴨也是常見的南市特產。放在火車站或是機場,興許會有外地旅客買一些,這兒荒郊野外的,土特產只會淪為長期擺設。

珠玉在貨架的縫隙處打量那個公路惡徒,他當真停在那裏,擡頭觀察一層的真空鹽水鴨。

好沒見識的人,她心裏很有點不屑,你最好再買點齁甜的糖糕零食,全都很難吃。

這人約莫二十七八,留著很短的寸頭,皮膚白皙,相貌........她打心眼裏並不想承認他相貌的優越,只一個側面,就能看到他的鼻梁生得特別秀挺,帶著些毫無疑問的傲氣。是一副典型城裏人的樣子。

他一擡頭,就和珠玉對視了,她兩眼盯著他,一動不動,毫無收斂目光的意思。

她也白,但那是疲勞加熬夜的煞白,頂著眼下兩塊暗青的陰影,配上眼周一圈濃密款嫁接睫毛,她這瞪視頗有能把人嚇住的鬼氣。

男人看了她一眼,慢悠悠又拿起了架子上的年節送禮精裝版水果籃。一副走夜路遇到女鬼也完全不發怵的平靜。

珠玉擡起手裏那盒速溶咖啡,在他面前搖了搖,反過來對著燈光,作出一副檢查保質期的樣子。

這次他看她看得久一點了,不過看的是咖啡盒子,依舊沒出聲兒。

那邊阿姨恰到好處地從倉庫回來了,曼聲喊著:“沒貨了,對不住啦小夥子,明天白天才能補到貨!你先將就將就,要不買點本地茉莉花茶喝喝,一樣很提神的!”

話音剛落,珠玉就轉身往櫃臺走去,這盒咖啡她買定了。

結完賬的珠玉繞到便利店第二位客人的身前,他腳下是貨籃,裏面放了功能飲料和一袋蘋果,倒是沒買真空鹽水鴨。

“朋友,是不是也想要咖啡啊?我可以分一些給你。”

她的語調輕快,神情狡黠,疲勞和困倦一掃而光,面上帶著一種刻意壓抑住的愉快,啊,可不能太明顯,她心想。

這個高個子的男人兩手抱臂,垂下眼皮看著她,依舊是不動聲色的樣子。

珠玉知道他認得自己,記得自己,半個小時前,他才超過她的車,就跟剛才一樣,無論陌生人作出什麽舉動,哪怕車窗大開,他都拒絕說話。

將咖啡紙盒撕開,她抽出一條速溶咖啡,輕巧而準確地扔進他腳下的貨籃裏,“給你一條,夠嗎?”她笑嘻嘻站在那裏,打量著他的反應。男人臉上毫無驚訝之色,他對陌生人的好意不婉拒也不感謝,只是客氣又潦草地點了一下頭。似是早就知道她來意不善,只是等到現在才發作而已。

珠玉晃了晃手裏的一把咖啡袋,不等他回答,第二下就完全不按準頭來了,不小心似的,直接往他腳下扔去,“不夠就再給你幾條,還要嗎?”

這盒咖啡她本就不想要,就這樣“送”給對方才是最好的。臉上還帶著笑,她的動作卻逐漸隨意起來,且扔且拋,天女散花,幾次三番徑直往貨籃外扔,劈裏啪啦全都砸到了地面上,說是好心分享,實則不誠不敬。沒多久就把一整盒的咖啡袋都散了出去。最後手腕一搖,紙盒子劃出拋物線,直接甩進垃圾桶。

她拍拍手,扔完了還不走,站在那裏不動,想等著他彎腰撿起來。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,這種自矜自傲的人,今天一定會和她沒完沒了。她就在這裏等著,他發什麽脾氣她都不會害怕。

現在你的心情也很差了吧,你不知道,我的好心情也是這樣被你弄差的。

“面對這麽熱情的饋贈,不先報上名字倒有些不禮貌了,”他笑了一下,“我的名字是柳斯昭,你叫什麽名字?”

“諾瑪,”她也報以從容文雅的笑容,“諾瑪.盛。”是要找我的茬嗎,真名我是不會給的。

十幾年來,“城裏人”的這一套,無論是風度還是舉止,她早就學會了。但珠玉明白自己只是披著文明人外皮的鄉下人,這一點不會改變。

只要你惹我,我就會給你好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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